父亲八十岁了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。从前140斤的壮实身子,如今竟缩水一半,七十多斤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衣服里,活像孩童偷穿了大人的衣衫。支气管炎作祟多年,终于演变成肺气肿,走三步便要停下来大口喘气,仿佛胸腔里装着一架破旧的风箱,呼哧呼哧地响个不停。
父亲终日坐在藤椅上,对着窗户发呆。窗外有一棵老槐树,春来发几枝新芽,秋至落一地枯叶,便是他全部的世界了。我每每见他枯坐,眼神涣散,便想起幼时他扛着我满街跑的光景——那时候他的肩膀多么宽厚,跑起来虎虎生风,我趴在上面,只觉得比坐汽车还要稳当。
医生说父亲的肺功能丧失大半了,必须每天间隔两个小时就要用吸氧机辅助吸氧20分钟。每天除了吃喝睡觉吸氧,父亲的生活日益单调乏味起来。
朱志恒/摄
前些日子,我终于决定买回一辆电动轮椅。深黑的外壳,灰褐色的坐垫,操纵杆在右边扶手前方,除了开关键、喇叭、照明灯,速度共有五档,像游戏手柄似的简单。我试着驾驶,进退转弯,灵活稳妥,这才教父亲如何操作。他学得极快,不到10分钟,便能进退自如了。那日傍晚,他忽然说:“出去转转吧。”
于是每日晚饭后,父亲驾着电动轮椅在前头开路,我紧随其后。轮椅的电机发出细微的嗡嗡声,父亲佝偻的背脊竟挺直了几分。初时他只敢在小区里转悠,后来胆子渐大,竟要上街去。
街上的父亲是另一副模样了。七月的晚风裹挟着白天的暑气,霓虹灯映在他深深的皱纹里,竟显出几分生气。行至镇中心的新华书店门前,父亲忽然让轮椅停了下来。这家书店如今已有一半门面改卖被单被面,花花绿绿的布料在橱窗里招摇,玻璃窗上“知识就是力量”的标语还依稀可辨,只是被一床大红喜遮住了半边。父亲仰头望着褪色的“新华书店”牌匾,半晌不语。
我想起他退休前在镇上教了四十年的语文,想起他总说“一个爱读书的民族才有希望”时眼里的光芒,我的心情也随之暗淡下来。轮椅上的父亲微微颤抖着,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,仿佛那上面刻着某篇熟悉的课文。
过十字路口时,父亲总要等绿灯亮时才启动轮椅。轮椅走得慢,像一只谨慎的蜗牛。有一回,我们刚行至斑马线中央,绿灯便开始闪烁。我正着急,却见后面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着,没有鸣笛,没有抢行。待我们安全抵达对面,那车才缓缓启动。经过我们时,司机摇下车窗,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,朝父亲点了点头。父亲怔了怔,举起枯瘦的左手,轻轻挥了挥。那一刻,他灰暗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红晕,像是被人记住了一般。
回家的路上,父亲忽然指着路边的行道树说:“看,新装了树池。”我这才注意到,原本裸露的树根周围,都砌起了整齐的方形围挡,里面铺着鹅卵石,既美观又保护了树木。父亲对这些细微变化总是格外敏感,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街景都补回来。
一个凉爽的黄昏,父亲要去看望老同事姜老师。姜老师比父亲还年长几岁,住在校园里,如今背部弯似罗锅。他闻声出来迎接,父亲坐在轮椅上,竟显出几分威风来。“老姜!”他招呼道,声音比在家时洪亮十倍,“儿子给买的,全自动的!”那炫耀的口气,活似少年人得了新自行车。姜老师凑近细看,啧啧称奇。父亲便演示如何前进后退,俨然一位熟练的驾驶员。
自从有了电动轮椅的加持,父亲的活动半径大大增加,人也一天天开朗健谈起来。我这才明白,他哪里是要看街景,分明是要找回一点活着的滋味。轮椅上的父亲,虽然还是喘,还是瘦,眼睛里却有了光。那光不够照亮整条街道,但足以温暖回家的路,也温暖了我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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